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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知道你爺爺叫什麼嗎?你知道你太公叫什麼嗎?”
對於這兩個問題的疑惑是促成重修傢譜的直接原因。“很多年輕的答不上來。”任團結說,“我想把歷史記下來,看每傢每戶的後代怎麼樣。”
“生養之地人皆傾情,傢鄉故土,乃漫長人生的一站,亦是習練人生的初級舞臺和熔爐”,“盛世修譜,旺地修志”,“不管走向什麼地方,隻要有一部村志在,村莊的根已經留住。”傢譜和村志中寫道。
支持修譜的村民則用瞭更直白的表達:“一個小小的老百姓,你的名字隻有傢譜裡有記載。再過幾十年、幾百年,你的子孫後代能看到。”
當然也有人不理解,“年紀輕的,或者生瞭女兒的,‘修不修傢譜跟我沒關系’”。
為瞭收集資料,任團結和傢譜修訂委員會成員,去一戶人傢找瞭11次。他們帶著表格,讓每一個能找到的任氏後代填寫,全傢成員的出生年、月、日、時辰﹔歷代媳婦的老傢地址、父親姓名﹔歷代女兒的出嫁地址、女婿和公公姓名﹔已故親人的死亡時間、墓地名稱、方位,甚至朝向。
他們先是電話打過去,許多人不理不睬﹔再給人寄掛號信,郵票花瞭八百塊錢﹔再不行就上門去找。“光打電話不行,對方很容易敷衍,得見面,人和人之間有親密感。”
農忙時不搞,要等到中午、晚上,村裡人得閑時再調查。
有時隻知道一個名字和原來的地址,到那兒一看,地址換掉瞭。任團結拿著市裡開的介紹信,再去當地公安局找新的地址。
有次,找到紹興的一個村子,在村口打聽姓任的幾戶人傢。一見面,報上瞭對方爸爸、爺爺的名字。他30多年沒有回過石舍,很小的時候同爸爸來過一次,放在籮筐裡挑著。隻記得村裡柿子樹多,要坐渡船過去,走路還得走10個小時。
“看到我們眼淚都流下來瞭。”任團結說,對方非要拉著他們吃飯,他們死活不肯,“最後到村口買瞭幾瓶飲料給我們。”
拍全傢福那天,文化禮堂前開瞭70桌酒席,招待的都是這樣回傢的外地人。任團結忙前忙後,腳上磨出大泡,晚上回去看手機一共走瞭3萬多步。
這裡的小孩從小學越劇,春晚上聽到傢鄉戲會覺得驕傲。50歲上下的人,但凡電視裡出現姓任的,心裡就挺高興。有人路過安徽蚌埠,聽說有個村子也有很多同姓人,相距50多公裡,也一定要過去見見。
七成人都在縣城買瞭房,不然孩子結不瞭婚
最遠道而來的,要屬任偉永。他西裝上衣口袋裡插瞭朵紅花,用傢鄉話站在臺上發言。唱戲的醜角送他一個元寶,他回瞭一個大紅包。
他今年40多歲瞭,21歲初到上海,做油漆工,熬瞭8年,東拼西湊瞭50萬元開始做土建工程,自此發跡。開始給村裡大大小小的工程捐錢,因此也在傢譜中享有登上照片的權利。
村裡最好的房子是他傢的。對著文化禮堂,在屋裡就能聽見做戲的聲音。建造三層小樓總共花瞭150萬元,屋裡裝上瞭中央空調,65寸的電視,“傢具都是從廣州運來的。”任偉永的父親任廷鈺喜滋滋地帶人參觀新傢,他穿著燈籠絨褲子和沖鋒衣,比村裡其他老頭的腰板更直一些。
“現在有攀比瞭。”村裡人說,這傢蓋瞭房子,那傢就要蓋更好的,再後來就要搬到縣城裡,“七成人都在縣城買瞭房,不然孩子結不瞭婚。”
任廷鈺的房子有衣帽間、Hello Kitty公主房,有5間臥室,屬於子孫,老兩口則堅決不住進來,住偏房,“怕死在裡面,將來孩子們害怕。”
兒子在屋裡裝瞭3個攝像頭,遠遠俯視著大門口,讓他身在澳洲也能看見爸媽的情況。“以前在生產隊裡面,跑也跑不掉,務農,放牛放羊,一個人沒有出去的,現在跑來跑去,都跑到外國去瞭。”任廷鈺出生於1948年,記性很好。
他沒去過澳大利亞,因為坐飛機會吐。60歲的時候他坐飛機到北京,吐得稀裡嘩啦。“我兒子讓我去外面旅遊,我不要去,都是一樣的。故宮、天壇、八達嶺,都一樣的。什麼地方都不如傢鄉好,隨便哪個人,生在哪裡就是哪裡好。”
任廷鈺曾經跟隨兒子去上海,居住在靜安寺的頂層樓房裡,“什麼也看不見”。“上海空氣不好,房子太高。乘電梯都會暈,乘公交車也會暈,找不到方向。”
他一定要回老傢,說是葉落歸根。他最喜歡去山上轉轉,景都看遍瞭還是要看。
山上種著茶葉,先人一步步開墾出梯田。現在村內傢傢戶戶有制茶機,茶葉是主要經濟作物。任喜祥是村裡少有搞長途販運的人,如今也已近退休年齡。改革開放之初,他決定去山東販茶。沒有本錢,借瞭2000元,扣掉50元利息,揣著1950元上瞭車。那時他膽子很小,開面包車走小路,怕被查稅。時代剛剛掀起一塊小口子,他冒冒失失的,至今也搞不清當初是不是需要交稅。
錢是賺瞭些,但隨著欠賬增多,利潤越來越少。打電話催債不給,人就得跑過去要賬。“不像現在這麼簡單,微信給你轉賬幾千,要什麼品種,馬上發過去。”
在任廷鈺眼裡,時代流轉最顯而易見的參照物還是房子。他的父親四十多歲去世,他是傢裡的老大,底下有6個弟弟妹妹,一傢9口擠在36平方米的老房子裡,艱難過活。
在任廷鈺28歲時,他擁有瞭第一個屬於自己的房子,4個兄弟一起用泥巴建的。48歲時,他用外出打工的錢建瞭3層兩間的房子,用的是白灰,牆根裂瞭大縫,因醫院電動床價格為沒錢,水泥用得少,也沒鋼筋。到瞭68歲,他有瞭全村最氣派的房子。幾十年前大傢蓋房子幫來幫去的,現在一天需要120元的工錢。
“我小時候,村子隻有現在一半這麼大,全村一間新房子都沒有。”
他記得1961年,村裡餓死過人,樹皮摘下,煮一煮,吃瞭。山上找不到青色的東西,能吃的都吃瞭。
磕磕絆絆長到19歲,在祠堂裡半工半讀。祠堂就在現今文化禮堂的位置,有16間房子大,“柱子那麼粗”,任廷鈺雙臂圍瞭個圓。雕梁畫柱,每根柱子配有對聯,大梁上有橫批,掛有匾額。祠堂供奉著幾千個牌位,每有一個人死去,牌位就多一個出來。
逢年過節,祠堂也照常做戲,吸引的極有可能是同一批人——當地的越劇伴著這些人的青春,如今他們成瞭爺爺奶奶,仍是喜歡天不亮就去文化禮堂搶座位,不睡覺也要聽到天黑散場。
那時的戲臺規模宏大,可容納千餘人看戲,五間大廳,前面中央戲臺,兩邊道地天井,兩旁是男女廂房,供老人婦女小孩病弱者看戲。戲臺樓上是化妝室、休息室,樓下是廚房、商鋪。戲臺設計科學,中央上方有個八角音箱,演員唱戲時聲音柔和動聽,好比現在的立體音響。
這戲臺先有紹劇《闖王進京》《牛郎織女》《木蘭從軍》,後有《智取威虎山》,全本《沙傢?》《奇襲白虎團》。
進入火紅的時代,久旱無雨,曬得莊稼死去活來。“有文鬥,也有武鬥。老百姓自己鬥自己,用槍打,砰砰砰,鎮上死瞭好幾個人。”任廷鈺說。文革把牌位燒瞭,老廟也毀瞭。
老傢譜上還記載著祖先的規訓:“祠字創立維艱,子孫尤宜深省,三年翻蓋或損壞即行修葺,不得怠緩坐視。”
到1981年,祠堂拆掉,開始建“大會堂”。但大會堂造得不好,上面漏水,木頭腐居家電動床工廠蝕瞭,在新千年的夜裡轟然倒塌。
“本來那天要放電影的,幸虧沒放,不然肯定要壓死人的。”任廷鈺回憶。
老建築倒的倒,毀的毀,敗落如同春雪融化,既緩慢,又勢不可擋。隻剩個旗桿臺門孤孤零零地立在村子中央,顯出頹唐的樣子。
它距離任偉永的房子不過兩百米,卻是時隔200年對於“顯赫”的差別定義。現在村裡人稱發瞭財的人為“老板”,賺錢賺得多最有面子。
舊時紹興習俗,凡中舉的人,便可立旗桿。“以前住的起碼是紹興地區的大官!”這是村裡出過最有名的人物,任團結興奮地說。
隻要你喊一聲回傢,無論我在哪裡漂泊,立馬回來
任蓉瀟說到傢譜還有點不開心,“那張全傢福我是閉著眼睛的,單人照裡我正在懷孕,胖都胖死瞭。”任蓉瀟出生於1990年,是任團結唯一的女兒,剛剛做瞭媽媽,孩子2個月大。
她的爺爺任朝羅今年81歲,正好連接瞭前後兩本傢譜的間隔。他是村裡輩分最大的人,跟著兒子任團結住在嵊州市裡。
“我生孩子那天是早上8點多進去,下午3點多出來。後來他們告訴我,我爺爺一步都沒離開過產房外,飯都不去吃。”玄孫女剛一落地,任朝羅就算瞭生辰八字。
孩子軟趴趴的,一開始任蓉瀟都不知道該怎麼抱。她剛剛開始感受到生命的奇妙。好沒影兒的她感覺忽然進入瞭一種情況,一種情況引出另一種情況,一來二去便連接出一個現實世界。
這個過程很像電影,就像在史鐵生筆下,虛無的銀幕上,忽然就有瞭一個蹲在草叢裡玩耍的孩子,太陽照耀他,照耀著遠山、近樹和草叢中的一條小路。然後孩子玩膩瞭,沿小路蹣跚地往回走,於是又引出小路盡頭的一座房子,門前正在張望他的母親,埋頭於煙鬥或報紙的父親,引出一個傢,隨後引出一個世界。
對於老人來說,開端是石舍村半山坡上的老房子,透過窗戶第一次瞧見的世界。柿子樹樹枝延伸到屋頂上,最勇敢的孩子才敢爬上枝頭摘柿子。還有一種叫做“洋肥皂”的大樹,果子外皮可以用來洗手洗衣服。紅豆杉的果子淡淡的,甜甜的,滑滑的,枝條堅韌,用來蕩秋千不會折斷。還有桂花、苦丁茶、三角楓、女貞子、冬青、合歡、麻櫟、銀杏……
村裡1997年出生的任巧錚還記得用鳳仙花做指甲油,“那應該是小女孩第一次覺得很美吧。”任巧錚在泰州讀大學,學旅遊管理,她傢裡用空閑的二層樓開瞭民宿,鋪著火紅的被褥,一個月都難得有人來住一次。“基礎還可以,但缺乏特色。”任巧錚戴著黑框眼鏡,穿著雪地靴,用專業知識評判著自傢買賣,“傢鄉的變化與國傢的發展有很大的相關度,農村隻是比城市落後一點。”
她正用小爬犁翻曬蘿卜幹,初春的陽光灑下來,傢裡的母雞舒展羽毛蹲在土裡曬太陽。
年輕人生不出滄海桑田的許多感悟,對故鄉的感念多與童年和親情相關。
“過年回傢見到兒時玩伴,聊的都是小時候的事情。”村裡的大人在白天各忙各的農活,雞鳴沒多久,小孩子便靜靜穿過鄰居的狗窩,咚咚敲門,一個小腦袋伸出窗口,一個人變成兩個人,再變成一群人。
在曬場跳房子,在溪邊過傢傢。伸手進河裡用毛巾前後一兜,就能捉到魚蝦。梯田裡有水生田螺、黃鱔、泥鰍,還有米蝦,一種銀白色的透明小蝦。春天迎春花開滿山,任巧錚放下爬犁,隨手往遠處一指,“迎春花,吸一下,可甜。”秋天野山楂遍地,很刺。
“每次我玩到一半,別人就說你姐又喊你回傢瞭。”任巧錚深夜跟姐姐回憶過去,“總覺得你喊我的時候又氣但又很幸福。”
“總是不肯回來。”做護士的姐姐說,“總是逃出去玩,喊你都不回來。”
“你放心,我一直是跟在你屁股後面的妹妹,從小到大,隻要你喊一聲回傢,無論我在哪裡漂泊,立馬回來。”
“這可能就是這麼多人回來拍全傢福的原因吧。”任巧錚說,傢譜和村志告訴他們,“哪一塊山是我們的,哪一塊田是我們的,有種另外的鄉土感。我們想著去城裡,不會待在這裡,上一代想的卻是把更多的東西留給我們。”
說話間,她姐姐6歲的孩子跑來找她玩,拿著iPad,一口標準的普通話。
村裡50歲以上的人很少能說普通話,全傢福裡的他們大體都能互相認識,年輕的卻有很多都面生瞭。
任蓉瀟在嵊州市的銀行裡做客戶經理,生孩子一周前還在上班。婚後兩傢父母給買瞭大房子,有裝修現代的KTV歌房,窗外就是繁華的商業城。
新生命和新生活在年輕人跟前兒大刀闊斧地醫療電動床推薦展開。年節裡,他們把上一輩從戲臺拉到微信裡,搶紅包。
一些人開始與土地告別。“我孫女18歲,不想老傢,也沒有傢鄉觀念。”任廷鈺的孫女正在澳大利亞讀書,過年回傢,整天抱著電腦不出門,“像小雞一樣”。她回傢的十天裡,作息比爺爺調慢瞭4個小時。
“我看她在電腦上玩蛇,開頭這麼一點長,”任廷鈺兩個手指一掐,“後來這麼長,拉著”,他兩手張開比瞭比,帶著點好奇和又不願意湊上前去電動床架的威嚴。
孫女不講話,“他們有他們的想法,我們彰化電動床有我們的想法。”
連吃的東西都不一樣,“他們吃的牛排、牛奶、巧克力,都是自己帶回來的。我們吃的是大米飯,吃咸菜。他們不要吃咸菜,要吃新鮮的東西。”
有時候孫女喝過的牛奶不要瞭,任廷鈺就拿起喝掉,雖然現下有瞭錢,但他不喜歡浪費,一頓飯吃不完,下頓還接著吃。
“牛奶還可以,不喜歡吃巧克力,太苦瞭!”他說。
沒什麼驚天動地的大詞,就是要好好做人
“生命以自身為目的”,新修的宗譜序裡寫道,生命之為生命,就在於生生不息的延續,生命成功的經驗是人自己摸索總結出來的,隱沒於最日常的生活方式中,在傢訓、風俗、節度、禮數和門額楹聯中流轉、傳遞。
紅色的傢譜沉甸甸的,除瞭豐功偉業,也記載瞭誰傢買瞭第一隻手表、第一臺彩電。
“成敬世業者,有顯赫的名聲者,固然光宗耀祖,為生命增色,要為之喝彩﹔恆耕讀傳傢,能善始善終,綿延傢族,亦足以歌頌。”這後一種情況向來是被當作最平凡的,但仔細思量並不簡單。
歷史上這裡既非通都大邑,也不是軍事要沖,相對於長三角其他區域,到底還是閉塞的鄉土社會。這個小村子,見不到三瓦兩舍、聲色管弦的繁華,隻有溪邊農婦洗衣單調的捶打聲。
當被問起傢族中有何獨特的精神氣質流傳時,無論年輕人還是上瞭年歲的,都在搜腸刮肚一番後,略顯愧疚地想不出什麼驚天動地的詞匯,“也沒什麼,上一輩教育的就是要好好做人。”
在村民眼裡,故土以冷杉的姿態,散發出新鮮又久遠的迷人氣味,吸引久居他鄉者。灰褐色的低矮丘陵以及帶狀的狹長河流圍繞著石舍村前屋後,風將雲層托起,宅子間以腸道相連。
任團結的父親喜歡看書,沒事就坐公交車去新華書店,年輕時還給報紙投稿。他戴著皮帽,臉上堆著皺紋和笑容,因為不會說普通話,他一筆一畫地在紙上寫下感想:“自從傢譜完成後,不論男女老少都知道瞭,這是好事。都說做得對、做得非常好。”這些七八十歲的老人,把過去寫在紙上,再讓親朋輸入電腦中,最後印在紅色的冊子裡。
他的孫女任蓉瀟自小離開石舍村上學,現在住在離老傢一個小時車程的城市裡。“不修傢譜,輩分我們都搞不清楚。”
那天,任團結突然跟女兒提起,老傢很久沒人住過,打算重新翻修。任蓉瀟不理解,城裡有新傢,村裡的房子不大會去住,再去修修補補,有什麼用呢。
“不去造的話,傢就這樣沒瞭。”任團結說,“沒有瞭就真的沒有瞭。”
那一瞬間,任蓉瀟覺得傷感,繼而明白瞭為什麼傢裡的老人一天到晚守在那兒,甚至不願意旅行,好像這個傢真的會被人偷走一樣。
(感謝採訪對象:任團結、任蓉瀟、任朝羅、任廷鈺、任廷坎、任揖初、任起法、任廷嘉、任朝園、任巧錚、任喜祥、任朝錦、馮紀良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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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責編:鄧楠、雷浩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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